
三十多年前,姑姑的婆婆,特意交待她:“把箱子里的红边布拿出来,晒晒,别让它发霉了。”老人家说完,就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在关中一带,有个不成文的风俗:男孩订婚时,要送女方红边布,寓意“沾亲带故(布)”,女方收了布,就算是结了亲。姑姑有两男孩子,平时上着班还要带娃,没时间张罗这事,再说孩子也小,不着急。但婆婆不一样,总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夙愿,于是在老家悄悄地张罗,选棉花、搓捻子、纺线、织布,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双小脚走路都晃晃悠悠,做起这费时又费力的活儿,要比常人付出更多。那时孙子不到十岁,这巨大的工程,耗尽了老人家毕生的心血。她颤颤巍巍地完成后,压在箱子底下,眼巴巴地等待着,两孙儿慢慢长大。因为存放的时间太久,这些布有的开始发黄、发黑。直到老人去世,箱底下的布也没排上用途。后来,随着孙儿媳妇的相继进门,这些曾经的宝贝,便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姑姑把它取出来,用开水烫过后又泡了好久,洗了几遍,水的颜色都很深,再洗,发黑的布变得黄了一点,但离白色相差甚远。知道我喜欢粗布,姑姑用发黄的白布,做了两个床单给我。那时的床,大都是一米五,三幅布缝在一起,宽度刚刚好。从此以后,我的床上,就再也没铺过其它的床单,都是白天洗,晚上睡觉时又铺上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些老粗布的床单,终于褪去了黑黄,被我洗成妥妥的白色,仔细算来,我用它已超过十年。当它变得又白又软的时候,床单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中间的一幅变得很薄,很软,经纬线都很细,布面能透过光亮,看着它,我常想起囊萤夜读的故事,觉得我床单的中间部分,已经变成那个透光的白练。鉴于此,我把它撕开,把中间快破损的那一幅,叠成双层,做了块枕巾。又把两边的布料左右调整了一下,重新缝到一起,制成单人床单,铺在我一米二的小床上。又过了几年,这个被改造的小床单,也被我用得惨不忍睹,于是把它叠成双层,铺在了沙发上。每天坐在屁股底下,拧来扭去,并且三天两头就要洗一洗。现在它看起来很是破旧,但整个屋子里,找不到比它更白的物件了。
如今,姑姑已经去地下和姑父汇合了,而她送我的床单还在发挥着余热,我还准备着,到它破得连枕巾都做不成时,就让它做我的洗脸布,这样,它就能天天陪着我,帮我擦掉脸上的灰尘和污垢。
再后来,表弟媳妇给我做了个格子的粗布床单,但怎么铺着都没有之前的舒服,细看时,才发现这并不是纯手工的粗布,它的经和纬都是机器纺织、粗细均匀,织成的布料也更为细致,铺在床上也较为平整。感觉我就是个贱命,只喜欢那种原始的、粗糙的、人工制作的土粗布。于是,又向我乡下的妹妹们发出了“征布”启示:谁有正儿八经的老粗布,给我做个床单来!于是,床单做好了,也是名副其实的手工粗布,只是,比我的床短了那么一小截。短就短吧,也许她做时没用尺子,也许她一直躺的是炕,压根就不知道床的长度。我就这样铺着短了一截的粗布床单,默默享受着我的“缺陷美”,舍不得把它丢掉,因为它的确是个纯棉的粗布。有时起床看着它,又觉得好笑:唉,我就想铺个粗布的床单,却每每不能所愿,要么不是正宗的老粗布,要么就差那么一点点。看来,还是从小把我抱大的姑姑了解我,知道我有怎样的需求。
今年夏天,俩外孙要回大荔小住,我把两张小床并在一起,凑成了一个大床,女儿说这哪里是床啊,分明就是个炕。也对,它长两米、宽1.9米,那有这样的床啊,更别说这个尺寸的床单了。我索性自己想办法,制作一条全棉的床单。我把老妈陪我的嫁妆被子拆了,用被里叠加起来弥补布料的薄和皱,当然了,不能都是双层或三层,那样洗衣机会抗议,它承载不了那么大的重量,我别出心裁,把容易脏、也容易破的中间给它弄厚,做成双层,四个边则为单层,这样的床单既不打皱,也不超重。我把想法付诸行动,但真正动起手来,并不是那么容易,不是斜了就是皱着扯不平,越做越不对劲,实在做不了啦,就带着我的半成品去了零活店。老板是我乡下邻居的小妹,听了我的要求后想了几分钟,动手拆掉之前缝好的部分,又找来大头针把一层别在另一层的上面,让我帮忙扯着才缝好。我都没好意思问价钱,直接扫了五十大洋给她,听到信息后她赶忙说“不敢那么多,五十元都买个新床单了,你这还缝缝补补的得了一个旧的。”我回道:“我的旧东西不值钱,但你的劳动却超过了它的价值,估计换了别人,给多少钱你都不会干,这活太难做了。”她腼腆地笑着,算是肯定了我说的话。
现在,我躺在床上,铺着老妈陪嫁的被里,枕着姑姑留下的枕巾,仿佛她们都没有走远,两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夜深人静,我想他们时,就把身子翻过来,蜷缩着趴在床上,闻被单的味道,又把头塞进枕头,去吮吸粗布的气息,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躺在姑姑和妈妈的中间,他们聊着天,我听着听着,不知道啥时候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