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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晨露:怀念我的奶奶——心中那轮不落的太阳
2025-12-14 14:55:44 作者:Admin


最近夜里总不太平。

父亲的身影频频入梦,有时是模糊的背影在田埂上越走越远,有时候却清晰得仿佛能看见他衬衫领口磨出的毛边还有时候一睁眼他就守在家门口的钢丝床旁为熟睡的我扇着凉风。

惊醒后,胸口总堵着一块冰凉的石头,想写些什么,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不敢落下。怕那些字是钥匙,一旦转动,便会打开尘封的闸门,放出汹涌的、足以将我溺毙的疼痛

我总以为,父亲过早的离去,是他用生命离开这种方式在我灵魂上刻下的最深印记。直到某个同样被梦境惊醒的凌晨,望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那个用残存的体温、用毕生的沉默,焐热了我此后冰冷岁月的人,那个真正塑造了我生命底色的人,是奶奶啊。

而关于她的许多细节,竟像被风化的照片,在记忆深处无声地模糊、剥落。这惊觉让我恐慌像小孩失去糖一样

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暖意从指缝流失。文字,唯有笨拙却执着的文字,或许能是最后筑起的堤坝,拦住那不断退潮的记忆,留住那轮在我心中从未真正沉落的太阳。

奶奶房子的旧柜,是童年里永不黯淡的圣殿。那扇吱呀作响的柜门开启时,阳光便一下子涌了进去——蜜枣在油纸包里泛着琥珀光,裹了芝麻煮饼、张口饺子能渗出糖,几块硬得硌牙的鸡蛋糕总是散发着油香。奶奶枯枝般的手探进去,总能把最甜的一块塞进我嘴里。她嘴角挂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温暖的爱“快吃,露娃

后来我才明白,柜子深处也藏着酸腐的秘密。偶然撞见奶奶背对我,正吞咽一块长了一些绿毛的月饼。听见我推开门帘的声响,她慌忙藏起:“坏咧,扔了去。”她背影微微佝偻,像一片被风吹皱的枯叶。那霉斑的气味,从此成了我心头一根细小的刺,轻轻一碰,便渗出隐秘的疼。这无声的吞咽,是她抵御那个贫瘠岁月年代牢固的盔甲。

老家的院子,是用汗水浇灌的王国。垄笔直如线,青菜绿得发亮,豆角藤蔓缠绕着竹竿向上攀爬。天蒙蒙亮,露水还缀在叶尖,她便踩着湿泥开始耕作。一捆鲜嫩的菠菜给大爸家,一篮顶花带刺的黄瓜给我家,剩下的给同巷的现在我已经叫不上名的爷爷奶奶们。总是挎着篮子,身影在晨雾里晃动,像一株坚韧移动的老树。然后把篮子的蔬菜分成几份装进塑料袋里袋子给出去完了,她的笑容却满了,仿佛的不是蔬菜,而是土地生生不息的暖意。

血脉的延展是她心尖上的牵挂。每当重外孙降生,她总会从贴身口袋拿出一个小布包,摸出一个红纸折成的方正小包,轻轻放在娃娃的襁褓边,像一片未落地的叶子。“给娃添个彩头。”她声音浑浊,笑容却像初绽的棉桃。当孙子、重外孙们稍大些,不管哪个到家来,她总是拿出一块、两块、五块的零钱让去村口的商店买糖吃。我们曾天真地以为奶奶的布包是个聚宝盆,后来才懂,那是姑妈省吃俭用塞给她的养老钱,她一粒米、一分钱都攒着。这无声的馈赠,是她对生命延续最朴素的礼赞。

2007年的春节永远刀子般锋利。大年初八,父亲的生命之烛在病痛中骤然熄灭。这对她三十六岁才艰难孕育、视若珍宝的双生子,在她七十二岁的寒冬竟被命运生生撕走一半。那一年,天塌了,山崩了。电视里物价房价的数字像疯长的野草,全世界都在喧嚣地向前狂奔,只有我们这个在奶奶的小院,时间被冻住了,凝固在刺骨的冰坨里。那口沉重的棺落地时,奶奶像被瞬间抽去脊梁,整个人矮下去一截。仅仅十几天后,瘫痪在床三年顽强活了一辈子、英勇了一辈子、本事了一辈子的爷爷,也随儿子去了。爷爷曾是家里的顶梁柱,奶奶跟着他,风雨里也算有片瓦遮头过着还算满足的生活。如今两根支柱轰然倒塌,尽管还有几个子女,但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一夜之间,奶奶的头发变得银白,像落了场鹅毛大雪。她本已浑浊的眼睛常长久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穿透我的骨骼,落在我身后那个永远空缺的位置上。她开始用近乎贪婪的方式爱我:饭桌上最好的肉总堆进我碗里,哪怕我已撑得难受;夜里一遍遍掖我被角,枯瘦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笨拙地、固执地,想把她无法再给儿子的爱,一股脑儿倾倒在我——她儿子留下的骨血身上。那爱里裹着砂砾,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后,碾碎了自己又勉强重塑的辛酸。

父亲走后第二年,妈妈以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换取了我到县城上中学的机会。家,成了周末才能停泊的港湾。从此,奶奶的日子被切割成七份,最大的那一份叫“等待”。每到周五,她那条有些跛了的腿便支撑着瘦小的身子,从她住的正巷,一拐一拐挪到我家。门吱呀,她总是探头张望然后问我妈“露娃回来了没?”母亲不在时,她就到我大爸家转一圈,然后又坐在我家对面的棋盘凳子上。一次,两次三次…夕阳总会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然后投在空落落的老家院里。若我归家,她便像个凯旋的将军,从衣襟深处、从柜角落,变戏法般掏出积攒一周的珍宝:小贩叫卖的已经放黑的香蕉,集市上罕见的蜜饯,商店里裹着花花绿绿糖纸的芝麻糖。这些现在看来廉价的甜蜜,是她用蹒跚的脚印和焦灼的盼望,在时光的缝隙里一粒粒捡拾的星光。彼时,表哥、表姐、堂哥、堂姐们大多已如羽翼丰满的鸟,成了家、飞向了大学、远方照看了很久的堂弟也已到了西安父母身边。空巢的老屋里,她所有的念想,都系在了我这只尚未离巢的雏鸟身上。

起初,记忆的迷雾尚未完全笼罩。当我坐在她身边,握着那枯瘦如柴的手,她浑浊的眼珠会突然定定地落在我脸上,一丝奇异的光亮闪过。”她试探地轻唤,那是我父亲的名。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却只能用力回握她的手,喉咙发紧地应一声:“哎,,是我。”她满足地笑了,松弛的皱纹舒展开一瞬,仿佛真的看见了她的儿子。而当她疲惫地合眼睡去,或背过身去,我便瞥见那只枯手颤抖着探进床头的粗布枕头底下,摸索出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手帕,迅速在眼角按一按。那手帕吸饱了无声的泪,沉甸甸的,像一块永远无法晾干的伤疤。她总以为无人知晓这角落里的溃堤

后来,浓雾彻底吞噬了她最后的希望。老年痴呆像一场大火烧掉了她世界里大部分的人和事。她常常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老家、大爸家、我家来回穿梭,嘴里喃喃念着早已不在人世我未曾见过的姥爷姥姥:“爹…娘…”。可奇怪的是,无论意识沉入多么幽深的混沌,我的名字——“露娃”,却像一枚被焊死在大海深处的锚,被她含混而固执地反复打捞。“露…露…”这呼唤穿透了吞噬她的迷雾,是她生命之舟最后紧握的绳索。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混沌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响起过”这个称呼。仿佛在她彻底向这个世界缴械投降之前,用尽了最后一丝清明的力气,把我——她儿子血脉的延续,牢牢地、唯一地刻进了即将荒芜的心田。她用遗忘的方式,完成了最深沉的铭记。

奶奶的生命质地,是泥土般的朴素与坚韧。农时节,巷子每颗槐树下总有她的身影。她坐在小马扎上,布满老茧的手指翻飞,利索地剥开玉米金黄的苞衣,或是抓起一把带泥的花生秧子,用力摔打在笸箩边缘,让饱满的籽粒噼里啪啦落下。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她不善言辞,帮邻里干活就是她最本真的语言。巷子里谁家有事,灶上缺把火,家里缺个工具,总能见到她行门户、给柴堆、送工具的身影。一辈子,竟没跟家人高声一句,没同外人红过一次脸。她的善良,像村里巷里那些老井的水,无声无息,却滋养着整个乡亲的温情。

她一辈子活得清清爽爽。粗布衣裳永远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打得周周正正。农村房子低矮,泥土地面却被她扫得光可鉴人,连门槛石缝都寻不见一丝草屑。院门口巴掌大的地方,更是她日日挥动扫帚的战场,扫得连颗硌脚的小石子都难寻。在那个物质普遍匮乏、尘土飞扬的年代,奶奶用一把永不秃毛的扫帚和无穷无尽的耐心,固执地在过去的生活里,扫出一方不染尘埃的净土。这洁净,是她对抗生活粗粝的最后尊严。

她的心,比她的院子更敞亮。那些艰难的年月,奶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稍宽裕些的,这得益于爷爷的精明和勤劳。这份“宽裕”,成了她心头的灯,总想照亮更暗的角落。平常蒸了白馍,自己舍不得吃,用笼布仔细包好;平时、过年回娘家,包袱里除了馍,还小心地裹着珍贵的点心、炸馃子。这些油香四溢的“副食”,最终都进了侄子、外甥们的肚子。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包袱皮和侄子外甥们的嘴角,她眼里的满足,比自己吃了还甜。这份不声不响的帮衬,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仁厚。

信仰是她灵魂。无论寒暑,刮风下雨,每个礼拜天,通往邻村小教堂的土路上,总会出现奶奶蹒跚而坚定的身影。那顶洗得发白的布头巾,在风尘中像一面不倒的旗帜。即使去西安的儿子家、宁夏的女儿家小住,她第一件事便是打听清楚最近的教堂在哪里。简陋的村教堂里没有宏伟的管风琴,只有乡音浓重的朴素赞美诗。她虔诚地低头祷告,布满沟壑的脸庞在那一刻显得无比安详与纯净。基督的“爱”与“忍耐”,或许她无法用深奥的神学词汇阐释,却早已用一生的行动,在泥土与炊烟间,写成了最朴素的福音书。

父亲和爷爷刚走的那段日子,天塌地陷。奶奶枯坐在空荡荡的院子,像一尊失去所有色彩的泥塑。只有当我靠近,那沉寂的眼底才会燃起一点微弱的光。得看着你长大,”她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声音却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替你爸…看着你长大。”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最深的伤口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血泡。看着?她何止是看着。她是用自己风烛残年的躯体,为我这棵骤然失去荫庇的幼苗,勉力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哪怕这耗尽她最后的气息。

奶奶熄灭在我大一年那年。彼时,我正再次挣扎于青春的迷惘,接到电话时,那根连接故土与血脉的线,猝然绷断。赶回老家,只见到灵床上她安详又无比瘦小的身躯,穿着簇新的寿衣,像一片终于飘零的秋叶。棺木合拢,黄土覆盖,从此,那个在家门口张望的身影,那个变出糖果的魔法,那声含混呼唤我或父亲名字的嗓音,都沉入了大地深处,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空洞。

十多年光阴如门前河水般流过。如今的老屋,早已无人居住,荒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淹没了奶奶曾经扫得一尘不染的院落。可每年除夕,我和堂哥必定会郑重地到老家。拂去门楣上的蛛网,贴上崭新的、红得刺眼的对联第二天,点燃长长的鞭炮震耳欲聋的炸响撕裂冬日的沉寂,刺鼻的硝烟一如往常弥漫开来。在那一瞬间翻腾的烟雾和四散的红纸屑里,我总能看见奶奶正倚着门框,用围裙擦着手,笑望着我们这群闹腾的孙儿;看见她踮着小脚从热气腾腾的厨房端出年饭;看见她变魔术般从柜里掏出糖果塞进我们手里…那震响像是时光撒下的网,短暂地、奇迹般地,把早已消逝的烟火气、宠爱和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从记忆的深潭里猛地打捞上来,清晰得令人心颤。

如今的我,早已迈过三十岁的门槛,也如父亲当年一样,成为了一个男孩的父亲。生活的担子压在肩上,才更懂得奶奶当年那份沉默坚韧的分量。有时深夜伏案,为工作焦头烂额,或是凝视儿子熟睡酷似幼时的脸庞,恍惚间,会闻到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泥土和淡淡糖果的气息。我知道,是奶奶来了。她从未走远。

她的善良,是融进我骨血的盐分,让我在纷扰世事中,总想保有一份待人的温厚;她面对丧子巨痛时,那硬生生把悲号咽下、将爱转移到我身上的沉默坚韧,更成了我生命中最深沉的力量源泉——它告诉我,真正的勇气,是看清生活千疮百孔的本质后,依然能弯下腰,在废墟里种下一粒种子,并相信它终会发芽。

我心中那轮太阳,从未落下。它只是沉入了我生命的土壤深处,化作永恒的温暖与光亮。当我每次走在故乡的田埂上,当我在办公桌上疲惫不堪,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东阳那个洒扫庭除的小院,看见晨光中挎着菜篮蹒跚的背影,看见柜门开启时那些许光晕,看见她偷偷擦拭眼泪时紧攥的蓝布手帕

奶奶,我替父亲,也替我自己,在这人世间好好地活着。你看见了吗?你的露娃,努力活成一道小小的光,就像你曾经那样,笨拙而执着地温暖着自己足下方寸的土地。这土地,因你曾走过而永远坚实,永远充满希望


(作者谢晨露,县政协办公室副主任